物理量与表象
为了量化某个物体的物理性质,我们需要用到一些数(可以是一个,也可以是多个),他们的集合称为 物理量。有的物理量只需要一个数就能完全描述,例如质量、能量;但有的却不能。为了完全描述一个更为复杂的物理量,我们需要使用更多的数,我们就讲这些数称为 分量。描述同一物理性质的分量应当有某种结构或者组织形式,这是因为这些复杂的物理量大多与这个物理性质的各向异性有关。体现在这些数上,就是不同位置的数不能随意交换,应当按照某些顺序排列起来。
此外,坐标系在描述物理系统的演化时也具有非常关键的作用,而不同参考系之间存在一定的变换,在经典力学中即是 正交变换, 它是欧氏空间中保内积、保长度、保标准正交基的变换。
在不同坐标系中,我们不能先验地认为某量在不同坐标系下的分量具有某种关系。然而,基于对周遭世界客观实在的信念,物理量及物理规律应当独立于人为设定的参考系而存在。也就是说,这是物理对象的内禀性质,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。
所以,一个量能被称为物理量,理应具有某种特殊的性质,即这个量在不同坐标系中的分量之间的关系应当是确定的——仅与联系两个坐标系的正交变换有关,而与两个参考系无关。
坐标系的本质是欧氏空间中的一组标准正交基。正如在不依赖这组基时,我们依然可以谈论某个线性变换 A 的特征值与特征向量一般,不选取坐标系我们依然可以谈论某个物理量的某些本质性质,只不过不太适应这种抽象表述而已。
将“坐标系”的概念推而广之,就是 representation,“表象”。无论是在线性空间中选择某组基,还是以你所站立的点为原点、经纬线分别作为 X、Y 轴建立直角坐标系,都是选择了一种观察、看待某个对象(线性变换 A、苹果落地)的方式,它是人为选择的,决定了对象在我们面前的呈现形式,也就是“表象”二字的字面含义。
而这种 representation invariance 的观点也是量子力学的基石。一个例子是如下形式的薛定谔方程
iℏ∂t∂ψ=−2mℏ2∂x2∂2ψ+V(x)ψ
即是以态矢表示的薛定谔方程
iℏdtd∣ψ(t)⟩=H^∣ψ(t)⟩
在坐标表象下的呈现形式而已。为了确认这一点,我们只需在方程左右同时左乘 ⟨x∣ 即可。
另一个和表象的含义相似的词汇为 “绘景”。不同绘景的区别实际上也是我们看待量子系统演化的不同方式。薛定谔绘景、海森堡绘景以及相互作用绘景的核心区别,就在于怎样在态矢与算符之间分配这个传播子 U。
经典力学中的矢量与张量
正交变换与矢量
数学上讲,一个正交变换作用于一个向量后将其映射为另一个向量,注意,这里“正交变换”、“向量”是抽象的,不存在“数”。现在我们用物理学家更为熟悉的语言来重新叙述一下这件事,即选择一套标准正交基(建立直角坐标系),将抽象的线性空间同构为数组空间(用一些分量来描绘),并使用习惯的符号(数学家喜欢使用矩阵,而物理学家更习惯求和约定):
xi′=λijxj
其中 λij 是正交变换在这组标准正交基下矩阵的 ij 元,其中使用求和约定。这是一个坐标变换,两组坐标都描述的是同一个向量,这个式子刻画了这两组坐标之间的关系:一重线性映射。
同样,物理量在不同坐标系下也可能有所不同。但为了保证空间对称的物理定律仍然成立,它的分量必须做一些改动。不过,新的分量也可以看成是由旧的分量变换而来,但不能先验地说新旧分量之间有什么必然关系。
现在我们规定:只有一个分量,并在任何坐标系中的值都相同的物理量称为 标量。
如果一个物理量 A 有三个分量,并且它们在正交变换下其分量如同点的坐标一样变换:
Ai′=λijAj
则称为 “矢量”。
注意,向量和矢量在这里的定义并不相同。向量更多指数学上的服从加法和数乘的那个对象。
Hamilton 算符是一个矢量
定义 Hamilton 算符如下:
∇=∂x1∂e1+∂x2∂e2+∂x3∂e3
并称为 Hamilton 算子或 Nabla 算子。算子 ∇ 兼有微商和矢量两种运算属性,这是因为
∂xi′∂=∂xj∂⋅∂xi′∂xj=TjiT∂xj∂=Tij∂xj∂
随坐标的正交变换而作相同系数的正交变换,具有相同的转动性质,所以既是微分算子,又是矢量。
∇ 与函数 φ(x,y,z) 的“数乘”给出函数的梯度
∇φ=grad φ=∂x1∂φe1+∂x2∂φe2+∂x3∂φe3
可以看出,数量场的梯度是一个向量场。
∇ 与向量场的"点乘"给出向量场的散度
div v=∇⋅v=∂x1∂P+∂x2∂Q+∂x3∂R
可以看出,向量场的散度是一个数量场。
∇ 与向量场的“叉乘”给出向量场的旋度
rot v=∇×v=(∂y∂R−∂z∂Q)e1+(∂z∂P−∂x∂R)e2+(∂x∂Q−∂y∂P)e3
可以看出,向量场的旋度是一个向量场。
特别的,向量场的旋度可以写为行列式形式
rot v=∇×v=∣∣e1∂x∂Pe2∂y∂Qe3∂z∂R∣∣
可以验证以下结果
rot grad φdiv rot a=∇×∇φ=0=∇⋅(∇×a)=0
上式表明,梯度的旋度为零向量,旋度的散度为零。
我们知道,梯度,旋度和散度有着几何或是物理意义。梯度的方向是数量场增加最快的方向,大小则是该方向的斜率大小。散度描述了向量场的“源”或“漏”,向量从此处发散或汇聚到此处,散度的大小即是某种通量。旋度则描述了向量场的旋转情况,旋度的大小是涡量的最大值,方向则是旋转轴的指向。
由此,我们可以比较直观的理解梯度的旋度和旋度的散度问题。若梯度的旋度不为零,则意味着梯度场中存在涡量。梯度的方向是增加最快的方向,若在场中沿各个向量可以连接出闭合曲线,那么意味着原数量场的最大值即是其最小值,这在数量场不是常量时是不可能的。
而旋度的散度为零,则表明向量场各点处涡量(环量除以面积取极限)的旋转轴不会汇聚到或发散自一点。倘若转轴汇聚到或发散自一点,那么涡量会相互抵消,就不存在这些转轴了。
引入爱因斯坦求和约定,Hamilton 算符可以简洁的写作如下形式:
∇=∂iei
标量场的梯度:
∇φ=∂iφei
向量场的散度:
∇⋅φ=∂iei⋅φjej=∂iφjδij=∂iφi
向量场的旋度:
∇×φ=ϵijk∂jφkei
可以看到,如果使用求和符号,就可以不用时刻检查作用对象究竟是向量场还是标量场,只需把标量场写作 φjej 然后遵守求和约定进行数学运算即可,大大降低了数学推导的繁琐程度。
这是数学史上的一大发现,若不信的话,可以试着返回那不使用这方法的古板日子。
——阿尔伯特·爱因斯坦
求和约定以其表示的简洁而著称,但是初学者使用起来非常容易眼花。此处黑体也表示向量或者向量场,请读者一定要拿出草稿纸写一写,认真比较它们的异同。
对 ∇⋅(∇×φ)=0 的一个简洁的证明如下:
∇⋅(∇×φ)=∂iei⋅ϵlmn∂mφnel=ϵlmn∂i∂mδilφn=ϵlmn∂l∂mφn
由于 ∂l∂m 关于 m,n 对称,ϵlmn 关于 m,n 反对称,这相当于奇函数在对称区间积分,所以求和为 0。
又如,证明 ∇(A⋅B)=(B⋅∇)A+B×(∇×A)+(A⋅∇)B+A×(∇×B) 可以这样证:
等式右边前两项的 i 分量为
=Bj∂jAi+εijkBj(∇×A)k=Bj∂jAi+εijkBjεklm∂lAm=Bj∂jAi+(δilδjm−δimδjl)Bj∂lAm=Bj∂jAi+Bj∂iAj−Bj∂jAi=Bj∂iAj,
同理可得左边 i 分量。这里只是将分量拿出来了而已。至于不取出分量的情况有无本质困难,读者大可一试(取出分量这么复杂,为什么不用简洁统一的对基矢量求和来表示原来的矢量呢)。
再如,一个电偶极子处于原点,已知电势 U,求电场:
UE=4πε01r3p⋅r=−∇U=−4πε01∇(r3p⋅r)=−4πε01r3∇(p⋅r)−4πε0p⋅r∇(r31)=−4πε01r3∂i(pjrj)ei+4πε0r43p⋅r∇r=−4πε01r3pjδijei+4πε0r43p⋅rrr=−4πε01r3p+4πε0r53(p⋅r)r
其中 ∂i(pjrj)ei=pjδijei 是因为偶极子是放好的、不动的,所以 p 是常量。
张量
当一个物理量有 9 个分量,并且不同坐标系下的分量由一个二重线性映射联系:
Tij′=λikλjlTkl
则称为 张量。它的分量在一组标准正交基(表象)下可以写为矩阵的形式,并且容易看出,在两个坐标系下的矩阵表示的关系为正交相似。
并矢
对于任意两个给定的矢量 A,B ,按照下面的形式可以构造出一个张量 AB:
(AB)ij=AiBj
它可以写为一个列矢量左乘一个行矢量。而如果将坐标系的三个基矢量分别做并运算,即是所有二阶张量所组成的线性空间的九个基:
x^1x^1=⎣⎡100000000⎦⎤,x^1x^2=⎣⎡000100000⎦⎤,x^2x^1=⎣⎡010000000⎦⎤
所以,一个张量也可以表示为
T=Tijx^ix^j
与矢量的表示一模一样。
张量与矢量的点乘
张量与矢量的点乘可以通过定义并矢与矢量的点乘得到。它服从就近原则:
T⋅A=(Tijx^ix^j)⋅(Akx^k)=(TikAk)x^iA⋅T=(Akx^k)⋅(Tijx^ix^j)=(AkTkj)x^j
可以看出,从左边从右边点乘的结果不一样,点乘一次是矢量,左右都点乘就是一个数了。
进一步地,如果将此时左右点乘的矢量取为欧氏空间中的一组基:
Tij=x^i⋅T⋅x^j
则称这个数 Tij 为张量 T 在这个表象下的 矩阵元。
作为线性映射的张量
[2]中的例1.3证明了线性映射是一个张量,因为它可用9个分量完全表示,并在正交变换下的变换服从张量的定义。反之对于任意一个张量,我们也可以够在一个线性映射,例如单位张量即可定义为
I:A↦A
由于线性映射本身也是与坐标系无关的,所以如果按照这样定义张量,则更加强调张量在坐标变换下的不变性,也即是 representation invariance。
狄拉克表象理论
本文最开始已经说明,representation invariance 的信念迫使我们给出了物理量的定义,但无论是标量、矢量还是张量,都是存在于欧氏空间中的,因为经典力学是欧几里得空间中的力学。然而,量子力学是希尔伯特空间中的力学。
总体而言,所谓“一个量子态以一个态矢来表示”实际上是在说:它是 Hilbert 空间中的一个矢量,而“一个可观测量对应一个算符”实际上是在说:它是 Hilbert 空间中的一个张量。同时取代正交变换地位的,称为 酉变换。
本节内容主要参考[4]的第一章,为了体现与经典力学与线性代数的相似之处,省略了许多与本文主题不相关的部分。
酉变换
两组正交基 ∣an⟩ 和 ∣bn⟩ 之间的酉变换可以写作
U=∣bn⟩⟨an∣
它满足下面这个关系:
U∣ai⟩=∣bn⟩⟨an∣ai⟩=δin∣bn⟩=∣bi⟩
所以一个态矢在 ∣bn⟩ 上的投影 Bi=⟨bi∣ψ⟩ 可以被写作 Aj=⟨aj∣ψ⟩ 的线性组合,通过下面的方式:
Bi=⟨bi∣ψ⟩=⟨ai∣U∣ψ⟩=⟨ai∣U∣aj⟩⟨aj∣ψ⟩=Uij⟨aj∣ψ⟩=UijAj
很像正交变换吧?
基的并矢构成张量基
设 ∣β⟩=T∣α⟩,则插入单位张量有
⟨xi∣β⟩=⟨xi∣T∣α⟩=⟨xi∣T∣xj⟩⟨xj∣α⟩=Tijaj
可见,在 x 表象下分量的变换规律满足线性变换的形式。所以为了取出一个算符在某个表象下的 ij 元,只需左边作用左矢 ⟨xi∣ ,右边作用右矢 ∣xj⟩ 。
通过这种“插入单位算符”的手法,一个算符就可以表示为
A^=∣ai⟩⟨ai∣A^∣aj⟩⟨aj∣=∣ai⟩Aij⟨aj∣
所以,量子态是一个矢量,而量子算符是一个张量。那么不同的张量相乘要想对易,那是比较困难的——需要有完全相同的本征子空间。
对易
矩阵的乘法交换性
显然,张量空间同构于矩阵空间,从而我们可以通过研究矩阵的对易关系来研究张量,也就是算符的对易关系。
线性代数告诉我们:两个方阵 A,B 对易,当且仅当存在可逆矩阵 P ,使得 P−1AP 和 P−1BP 都是对角阵,也就是能够同时相似对角化,这也表明 A,B 具有完全相同的特征子空间——这一证明从不变子空间出发,再取这些共同不变子空间的基即可。
厄米算符具有完全类似的性质,所以两个可观测量对易,当且仅当它们所有本征态都相同。
对易与测量
对 n 个处于态 ∣ψ⟩ 的量子系统进行物理量 A 的测量,有如下假设:
-
这些测量结果 {a1,a2,…,an} 是 A^ 本征值集合的子集,而本征值集合由 A^ 和量子系统本身的空间限制决定,与状态 ∣ψ⟩ 无关;
-
测量值是服从分布 P(A=ai)=∣⟨ai∣ψ⟩∣2 的随机变量;
-
得到 A=ai 的同时,量子态 ∣ψ⟩ 坍缩至 ai 对应的本征矢 ∣ai⟩,即将投影算符 ∣ai⟩⟨ai∣ 作用于 ∣ψ⟩。
这时我们发现,如果将测量本身也视为一个算符 M,那么它和其他算符的区别在于,它不是确定的,而是服从分布 P(M=∣ai⟩⟨ai∣)=∣⟨ai∣ψ⟩∣2 的随机张量。这是由J·施温格发展的量子力学的一种公式形式,但现在不常采用。
对两个对易的物理量做相继观测,将给出相同的本征值,即相继得到A,B,A,B,A,B,A,B;如果态处于两个不对易算符的共同本征态上,那么测量结果和对易物理量的结果仍然相同:相继得到A,B,A,B,A,B,A,B。
然而,两个不对易算符可以拆为对易部分和不对易部分:
A=[diag1, 00,A1]B=[diag2, 00,B1]
其中对角部分对应共同本征态,不对易部分则不存在共同本征态。
这样一来,对于循环测量这件事,如果初始状态处于对角阵对应的一个,那么它将会停留在这个本征态上。如果初始状态处于不对易部分,那么连续测量的结果将被限制在这个不变子空间中,但结果则是一个马尔可夫过程。
谱分解
实对称正定方阵总可以正交相似对角化,这一现象的抽象推广,即是算子的谱分解。正如其字面含义所指出的那般,既然一个算子的特征值与特征向量包含了这个算子的所有信息,那么我们就可以尝试将它按照自己的特征来实现某种分离。
用我们熟悉的语言表达,对一个厄米算符 A^ 做谱分解,是指将它写为
A^=i∑λi∣λi⟩⟨λi∣
的并矢形式。根据厄米性的推论,厄米算符总是可以做这样的分解。从另一个角度出发,我们同样可以得到这个结果,即在算符 A^ 的本征向量集合的表象下,写出 A^ 的矩阵元。
这里的 λi,λj(i=j) 可以相同,也可以不同,对应有简并与无简并情况。所以我们可以将简并的子空间合成一下:
P^kA^=j=1∑gk∣akj⟩⟨akj∣=k∑λkP^k
其中 k 是子空间的标号,而 gk 是它的简并度。这里定义的 P^k 称为 投影算符,它满足
P^k2=P^k
它将会在量子力学变分法以及 von Neumann 的量子统计力学的描述中发扬光大。
参考资料
[1].Axeho, 关于向量场的微积分, 2020
[2].潘海俊, 理论力学导论, 中国科学技术大学出版社, 2022
[3].梁昆淼, 力学(下册):理论力学, 高等教育出版社, 2009
[4].樱井纯, 现代量子力学 第二版 中译本修订版, 世界图书出版公司, 2021
[5].Robert Alicki and Ronnie Kosloff, Introduction to Quantum Thermodynamics: History and Prospects, Springer, Cham, 2018